金陵酒肆留别
风吹柳花满店香,吴姬压酒唤客尝。
金陵子弟来相送,欲行不行各尽觞。
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?
【赏析】
李自在出蜀当年的秋天,来游金陵,到次年(开元十四年)春,在此约摸留连了大半年时间。暮春时节,他要离开金陵,到扬州去了,临行之际,写下了这首《金陵酒肆留别》。
前人对于此诗有大体相同的评论,如钟惺说:“不须多亦不须深,写得情出。”沈德潜说:“语不必深,写情已足。”情,当然指的是友情、别情,诗确实把它写得很动人。语之不“深”,大约包含了两层意思:其一,是说造语明快自然,非常口语化;其二,是说语气畅朗,笔调轻盈,“犹之惠风,荏苒在衣”,使人感到一种舒心的和美。这后一点,就不仅仅是语言形式问题,而且与诗人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有关。
诗的开头写环境。“风吹柳花满店香,吴姬压酒唤客尝。”暮春时节,风儿把柳絮吹得纷纷扬扬,漫天飘落,柳荫下的酒店里,沁人心牌的香味也被风儿吹得四处飘散。这“满店香”的“香”,到底是什么香味,很难说清楚。柳絮固然没有香味,但在“杂花生树”的暮春三月,空气中自然是花香飘溢,更不用说,还有醉人的酒香搅在一起。要之,“风吹柳花满店香”这一句不仅交代了时令,而且渲染了一片温馨宜人的气氛。“满店香”三字,点明酒肆,带出下句:酒店里当垆的吴姬(金陵古属吴地,所以称当地女子为“吴姬”)一边在忙活着“压酒”,一边殷勤地招呼客人。(“压酒”一词,未得确解。一般认为是从糟床中压取酒汁;宋人赵彦卫说是吴人方言,“至今酒家有旋压酒子相待之语”,见《云麓漫钞》;朱自清先生则说“压酒”是比喻的说法,“压酒的‘压’和所谓‘压装’的‘压’用法一样,压酒是使酒的分量加重,更值得‘尽觞’”,见《<唐诗三百首>指导大概》。)“唤”字,又作“劝”字,无论哪个字眼都很好,使人想见吴姬那满面春风的样子,容貌又美丽,手脚又利索,态度又热情。又一本作“使”字,那就不够味了。这样的环境,这样的季节,这样的人,这样的酒,前两句中,诗人没有用任何繁华艳丽的字眼,毫不着力地,就把金陵的风物之美展现在我们眼前。生活中真正美的事物,描写起来本用不着刻意为之,更加上诗人自己对生活充满热情,在他眼中,一切景物(包括这个小酒店)无不是美丽的,因此信笔写来,便见盎然的情趣。
接着写到送别:“金陵子弟来相送,欲行不行各尽觞。”一群年轻人,簇拥着诗人进了这家江滨的酒店,他们摆开酒宴,开怀畅饮起来。这么多意气高扬、无忧无虑的“金陵子弟”来给李白送行,可见李白的交游之广,也可见他平日胸怀的开朗、性情的活泼和为人的豪爽。“欲行不行”,有两种讲法:多数人说,“欲行”指要走的人,就是诗人自己;“不行”,指送行的人,就是金陵子弟。这样讲的好处,是把下面的“各”字点得比较清楚,因为是双方,所以言“各”。另一种讲法,说“欲行不行”就是“要走而又不走”,表示恋恋不舍的意思。都可以通,但仔细体会,后者更好一些,好就好在它讲出了“别意”。我们不妨想象一下那留别的情景:饯别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,祝福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,送行的人很多,大家又很热情,酒喝起来没完没了。至于那个“各”字,则指在场的每个人,已经不分什么界限,这不是显得更热烈、更融洽吗?嘴上不断地说着告别的话,却硬是起不了身,反正是漫游,又没有期限,又没有“欲饮琵琶马上催”,迟一点早一点有什么关系呢?这就叫“欲行不行”。照前一种讲法,尽管从“尽觞”二字也能表现出一些饮酒时的气氛,但那劲头就差多了。这两句写饯别,确实把青年朋友之间的友情和别意表现得十分真挚动人。这种友情和别意,有着特殊的情调,它富于青春豪迈之气,不见儿女沾巾之态;它充满欢快与热闹,却没有感伤和迟回。
我们这样讲“欲行不行”,是有根据的。李白诗中,凡言“欲行”,如“李白乘舟将欲行”(“赠汪伦>))“况弟欲行凝弟留”(《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况之秦》)“欲行远道迷”(《奔亡道中》),都是当“将要行”或“意欲行”讲,而不是指代行者。李白诗中还有类似“欲行不行”的句式,如“似能未能最有情”(《示金陵子》)“待来竟不来”(《久别意》)。这些例证,可以帮助我们弄清“欲行不行”的意思。
三、四句是从场面描写中表现别意,五、六句转为直抒胸臆,好象是诗人在分手时讲给朋友们的话:“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?”泛泛地照直说,无法充分表达别意,所以要打比喻;取喻的就是眼前所见、随手所指的景物,表明这别意是多么真率!一道江流,春水漫漫,既深又广,没有尽头,用它来作比喻,表明这别意是多么地深厚、悠长!再加上结句那反问的语气,似收住而未收住,更给人以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感。这句反问很妙:既不说别意象东流水一样长,也不干脆说别意比东流水还长,而说“谁短长”,迷迷茫茫地,这别意就显得特别深永。“写情”至此,才可以说是“足”了。比起三、四句来,五、六两句的调子显得婉曲缠绵,恋恋不舍的意思也更浓了,然而,基调却是一样的。《唐诗品汇》引刘须溪对这首诗的评语说:“终是太自语别。”太白语与他人语有什么不同?一般地说,古人写离别,大概少不了言“愁”,所谓“离愁别绪”是也。然而,李白这首诗中连一点“愁”的影子都不见。诗中不见愁,是因为生活中没有愁;盛唐诗人,又没有后来人那种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习惯。李白此去,将到扬州漫游,当时天下“扬一益二”,扬州是最繁华的都会,那里不仅胜景如林,而且人文荟萃,说不定会遇上一展宏图的机会。李白对未来正充满着美好的憧憬,腰间又有足够的资费,他有什么可愁的呢?于是,诗中就只剩下“别意”了!
这首留别的诗,表现了青春奋发的情怀,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生活热情的赞美,并透出对前途的乐观情绪。这正是李白在开元盛世中刚刚走进人生时精神面貌的真实写照。它无疑是李白青年时代的作品。清人黄锡圭的《李太自年谱》,竟把它系于至德元年、李白五十六岁时之作,实在是背谬得太远了!